到N市的途中，客车以一个优美的弧线冲进路边的黄豆地里，恹恹欲睡的乘客们立即清醒过来，叽叽喳喳叫个不停。
“怎么啦？怎么啦？”
而我呢，整个人都麻木了，我只感觉到我还在好手好脚地活着呐，根本无所谓眼前的危险、痛苦与未来。虽然我那时已经十九岁，身穿浅白色圆领甲克杉，浑身充满了一种不为世俗所理解的忧郁气质；一个人流浪到豫西一带，我不停地从一个城市转换到另一个城市，不知道哪儿是我的安身之所。所以，这个旅行中的危险场景倒好象是我新奇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，全然没把它放在心上。可当客车在N市火车站广场上停下来，随着人流涌向地面时，我的意识才一下子回到现实中来。此刻，我的头有点儿隐隐作痛。
正午的阳光毫不留情地倾倒在广场的水泥地上，白哗哗的让人睁不开眼睛。人们下车后逃也似的走掉了，在飘着火苗般热气的广场上，我感到了窒息，感到孤立无援。我像一截木头独独竖在太阳底下……坦率地说，这时候隐隐作痛的恐怕不止是大脑吧，我已经顾不上这么浅薄的疼痛了。我在广场边的茶摊上用了一杯茶水后，决定去售票室休息会儿。
高大的售票室里面，像个废旧的仓库房，四周墙皮剥落，挂着黑色的吊吊灰，窗户又高又小，屋顶是两个不停旋转着的大吊扇，民工们或坐或卧在下面的地板上。由于矜持心作怪，我暂时没有加入其中，而是装摸作样地看起了墙上的列车时刻表。
“喂——你好！”
我真是敏感极了，这声音冲着我而来。我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说话了，既感紧张又感兴奋。我尽量装作很老练的样子转过身来。向我打招呼的是一个姑娘，一股少女的体香也飘过来了，她的满脸的笑意让我反而有点不好意思。
“你好！”我尽量控制着自己的嗓音。
她一点儿也不害羞，大方地看着我的脸，我忽然记得我的脸上长着几粒不雅的雀斑。还有该死的粉刺，实在是太难为情了，幸亏它们也许被眼镜片遮住了吧。
“你也是乘车的吗？”
“是的。”我真会撒谎。
“你到哪里？”
“南边……”我随便说。
“哦，那太好了，我也是。能帮我看一下十九点以后还有去信阳的车吗？”
“信阳？”
“是的，信阳，向南去的路线。”
“回家吗？”
“是啊。”
“好的。”我不知有多羡慕她。
“真是谢谢你。”
听到她美极了的感谢，我恍然觉得此生好象就是专门为她看时间的，有一种美妙的成就感。她戴着幅椭圆型边框的小眼镜，短发短裤，脚穿一双浅口宗色皮鞋，松皱皱的纯棉白汗衫前后印有“第XX届奥运会”字样和会徽，肩上小坤包长长的带子斜挎着，将她青春的身躯勾画得简直完美无缺。
“就只有274次了。”
“是吗？还有没有其他的呢？”
“334在信阳又不停。”
“信阳可不是小站啊。”
“你看啦——”
顺着我的手指，她那明亮的眸子努力向着暗乎乎地时刻表望去，可是看了半天，她几乎什么也没有看清楚，脖子倒给看的有些发酸了。
“274次是几点的？”
“晚上二十三点半。”
“阿唷！那么晚，那要等多久啊。”她叹了口气，“能把你的眼镜借用一下吗？”
“当然可以。”趁着答话，我偷偷看了眼她那妩媚的脸部。
她一边问眼镜是多少度的，一边摘下了自己的那幅。
“行吗？”
“嗯，试试看。”
“希望能看清楚。”
其实呢，我的本意倒是希望她看的不太清楚，反正我有的是时间，我正愁得没办法打发掉这艰难而又富裕的时光呢。我甚至期待与她进行一次交谈，请教一下我所关心的几个文学问题，顺便再听听她对黑格儿或者叶子的看法。总之，我有很多问题，大脑中有许多的奇思妙想。我敢保证，我绝对不会让这样难得的交流冷场，为了友谊，我会适时呵护她的观点的……时间过得如此之快。当她把眼镜还给我并说“谢谢”的时候，我终于清醒过来。她要离开了，她那微笑也许是最后的微笑了，就像有一把锯子割得我的心里难受。
她已经转过了身体，走到售票室的门口；我真希望她那妩媚的脸再转回来一次。可是，这不过是一个流浪儿的单相思罢了。我怔在那里，一股巨大的惆怅、空虚紧紧拽住了我的身体。不知过了多久后，我终于一屁股坐在东倒西歪的民工们中间，嘴里仍然低低喃喃地念着：信阳姑娘，信阳姑娘。
傍晚的时候，我又来到售票室门口，在台阶上昏头昏脑地睡过去，直到对面餐厅的地上起了阴影，我才醒过来，整个下肢麻木不堪。幻梦中以为她还在候车室里。我急忙起身走进去，可哪里还有她美丽身影呢。“再也见不到她啦！”，我在心里告诉自己。身体微微发颤，泪水也终于流出来。
华灯初放，夜幕降临。我到广场四周转了个圈儿，顺便进了点晚餐。天气闷热到了极点。这时，天空突然响起一声炸雷，跟着豆大的雨水落下来，抛起地上阵阵浮尘，空气里混合着一股土灰味，一场酝酿多时的暴雨倾盆而下。在匆匆回到站前小卖部时，我忽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，待我跑近跟前时，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。
那晚上的雨水可真够丰沛的，一直落个不停。我先是在候车室大厅门前的柜台前要了两份报纸，在柜台附近的走廊上坐下来。可是一点儿也看不进去；于是，我就用这报纸铺在地上，当了睡觉的床铺。翌日早上，天放晴了，空气清新，而阳光也比昨日更加起劲地驾临人间，新的一天又开始了。我不清楚我接下来该怎么办，我只想起昨天发生的一切，我沉湎于自己制造的想象中不能自拔。
中午来临的时候，我想起昨天那个茂盛的梧桐树下的小茶摊，也许那里的老妈会亲切地接待我。可是有个中年妇女迎面拦住了我。
“喂！小兄弟，想休息吗？”
“休息？”我吃了一惊，想道，我不是在休息吗？
“到我们那去休息一下吧！”
我摇了摇头，不打算去。
“我们那里有空调。赶车的时间我们会有专门提醒。”妇女靠近前说。同时，一副小眼睛向四周左顾右盼。
“别费心了，我不去。”我说。
“傻兄弟，我们那有十八岁的妹妹陪你休息呐，一小时才十块，那妹妹够漂亮的呀。”妇女一边说，抓住了我的胳膊，一边立即向远处果然叫来了一位年轻姑娘，穿着件低胸小衫，露出了半截小胸脯。